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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节

    “旨邑,你能这样想,真的很勇敢,很了不起。但是,我要告诉你,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。”他的话仿佛一棵新绿树苗从泥土里长出来,显示出茁壮成长的趋势。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赞赏她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(他似乎知道她需要人肯定与支持她的想法)。

    他那句“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”激起了她内心的凄楚:除了水荆秋,谁会舍得这样一对孩子?旁观者为孩子都动了恻隐之心,惟独水荆秋要当恶人毁灭她和孩子们。他给予她最恶毒的毁灭。她将无能生育无能爱,倘若恨也无能,她那僵尸般的余生,会无比漫长,无比苍白。

    “不周,我不知道,之后,我该怎么活。我会每天计算孩子的天数,他们的出生日期,每年会记住他们长大了一岁,和谁的孩子同龄……他们不可能从我的生命中消失。总有一天,我会疯掉。我会自杀。我会忍不住提把菜刀去砍他。”她说这些,声音也无缚鸡之力。

    “我舍不得这一对孩子。我的意思是,我想当他们的父亲。”他面对她,冷峻且不容置疑。

    她听得清楚,一点都不吃惊。她了解他,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毫不奇怪。她甚至早就设想过这一幕。她满心感动,忍住眼泪,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不。我才不成全你。”

    谢不周说道:“旨邑,你又刻薄我了。”

    旨邑没想到谢不周立刻领悟她的意思,本想接着说“你是要在我这里忏悔,弥补吕霜,弥补你过去对别人的伤害”,猛然觉得过分,她不忍更深地刺伤唯一守在她身边,呵护她的谢不周,他是她的依傍。

    “不周,我已经想清楚了。明天,你先陪我去庙里烧香,后天去医院。”她变得温顺。

    “在我心目中,你和孩子比什么都重要。”谢不周有种奇怪的痛心。旨邑在软弱的时候,还要长出强大的刺。他真的不希望她总是坚强,总是理性。她太冷静,毫不犹豫地拒绝他的爱——并非狭义的爱。她不单拒绝他当孩子的父亲,也拒绝了他的期盼。他想照顾她,呵护她,在她困苦的时候,不离开她。

    “我希望我就是你坟头的白色野菊花,日夜开放。”谢不周说道。

    她安静了。

    他沉寂了。

    白色野菊花开在他们的脑海里。

    “你要知道,人常会因美德而受到最严厉的惩罚。”她说话了。她想到她对于水荆秋而言的“美德”,以及面临的后果。不过,她并非为了“美德”,因而也不需要歌颂。既然他躲了,她找不到他,她也不必想方设法告诉他,她决定去屠杀他的孩子了。既如此,就让水荆秋终日生活在悬而未决的惊恐里,让他和他的声誉,如履薄冰。

    谢不周的头痛病犯了,极力忍耐与掩饰。他翻茶几上的书,胡画乱写。

    她则躺下去,翻《唐三彩》。阿喀琉斯趴在一边,眼睛在她和他之间转来转去。

    窗外飞机轰鸣声隐约。低飞的飞机信号灯闪烁。即将降落黄花机场。水荆秋说,直抵她的老巢。她记得,她求他来长沙看看怀孕的她,当面谈谈。他说他没有钱。她几欲气绝,他居然如此看低她,好像她在敲诈他。她怒不可遏,说道:“水荆秋,除了你的声誉以外,你有什么可敲诈的,钱吗?我真的比你多。我在乎你穷吗?我介意你已婚吗?你不过来看我,是钱的问题吗?我要求你带一百万来吗?好,我寄钱给你,求你过来看我一眼怎么样?”

    旨邑现在明白,水荆秋一早就打定主意,对她甩手不管。

    他们之间有个奇怪的规律:旨邑越意识到水荆秋的卑鄙龌龊,她的痛苦程度就越轻。

    尽管谈话期间,水荆秋也曾流眼泪,也曾悲伤,但他的残忍和卑鄙一直掩盖在激情和眼泪之下。她认为,他的眼泪是为他自己处境流的,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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